專題內容:
開羅工人區的一家人:
文/艾墨
1月31日之後,穆巴拉克當局為了控制局勢,停掉了地鐵。 Ahmed帶著兒子每天步行去解放廣場,又怕妻女在家擔心,深夜再步行回來。每天花六個小時在走路上,直到穆巴拉克下台,「這絕對是我活到現在走過最多的路了,革命的路。」
開羅大學新聞系教授Laseen在我的採訪本上寫下一個地址:Shubra。 「去看看吧,到了這裏你才理解這場普通人的革命。」他說。
Shubra是開羅北部最大的一片工人階層住宅區,也是開羅基督教科普特(Copt)人數較多的地區。 2011年1月25日的革命,Shubra是起點。專欄作者Yasmine描述了她親歷的那一天:「主要是穆斯林,他們在Shubra狹窄、泥濘的街道上緩慢前進,組織者用大喇叭喊:『基督徒還是穆斯林不重要,我們有一樣的貧窮一樣的訴求!穆巴拉克,穆巴拉克,飛機在等著你,沙特阿拉伯一點也不遠!』」(埃及人認為,如果穆巴拉克要流亡,一直支持他的沙特是最好選擇)在組織者的帶領下,幾百人的隊伍沿途行進到解放廣場,變成幾千人。在1月25日那天,他們是到達解放廣場的第一批人。
從位於市中心的解放廣場去到Shubra,二十公里,地鐵有11個站。
走出Shubra地鐵站,與市中心截然不同的氣息撲面而來。低矮的建築凌亂地分佈著,形狀不一,看起來像是「違章建築」,還有很多房子甚至沒蓋完,鋼筋高高地聳立著,沒有屋頂。當地的司機告訴我們,這裏確實有許多建築是「違章」,人們有一點錢就自己蓋,錢不夠了就蓋上一層,先不封頂,湊夠錢再蓋第二層……地面上到處都是垃圾,熱鬧的攤檔一排排展開,塑料燈泡閃耀,攤主用歡樂的語調叫賣著廉價的衣服、日用品、小玩具。賣果汁的帥哥姿態瀟灑,甘蔗汁芒果汁大手一遞,揮灑得到處都是,引起一陣陣孩子的大呼小叫……
我們攔下一輛「蹦蹦」車,讓司機帶我們去更深處的居住區——據說這種三輪動力小車是一個埃及商人兩年前從印度引進的,立時變成開羅最流行 的交通工具之一。開車的小伙兒非常年輕,就出生在Shubra,每天中學放學後開車掙錢貼補家用。他在簡陋的「車廂」裏貼上各種花花綠綠亮晶晶的裝飾,車窗上還用塑料掛鉤掛上了一排奔馳、寶馬、本田的商標。車座後面還嵌了兩個破音箱,一上車,勁爆的阿拉伯電子搖滾樂就震得你耳鳴心跳,Shubra立刻色香濃郁、滾滾紅塵起來。
開修車檔的Ahmed熱情地把我們迎進他家。和埃及人的房屋普遍高大寬敞的印象不同,Ahmed家的客廳方正卻局促,不到十平米,規整放著三溜沙發,客廳的中心位置是一台電腦,電視則在不起眼的角落。 Ahmed15歲的兒子穿著阿根廷隊的球衣,略帶羞澀地跟我們打招呼,他9歲的女兒則一直在爸爸身旁笑,不說話。媽媽一身黑色衣服、黑色頭巾,但穿著漂亮的涼鞋,她遞給我們一人一瓶可樂,並說一定要喝,如果喝不完就要帶走,「你知道我們埃及有個說法,客人如果不吃完主人家的食物,主人家的女兒就會嫁不出去的!」媽媽笑著說,旁邊的小姑娘低頭笑得更厲害了。
Ahmed經營修車檔之餘,還在一家當地阿拉伯語小報當編輯,偶爾也寫稿。他非常急切地跟我們講起了革命。
「我帶著兒子1月26號就去廣場了,」他說:「這是我們每一個人都必須參加的革命。」
15歲的Hassan還在念中學二年級,他從沒有參與過政治活動。「但是以前常聽爸爸講新聞,我們一家都不喜歡穆巴拉克。」
「廣場上的經歷讓我畢生難忘。我很難過死了很多人,但在廣場上,真的非常激動、非常開心。」Hassan每一天都會叫自己的中學同學一起去。 「他們有些人感興趣,有些人只是說,去那裏幹嘛,埃及不會變的,埃及就是這個樣子,」他說:「然後我告訴他,不會,埃及一定會改變。我們一定會成功。」
最危險的1月28日,憤怒日Angry Day,警方與民眾的暴力衝突達到頂點。 Ahmed的手也被警棍打傷了。四個手指骨折,半年之後都還不能完全伸直。 Ahmed舉起手來給我們看,神情還微微帶著些自豪。
他的妻子則在旁邊搖頭嘆息,看見我們的目光,又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我每一天都特別擔心他們,真的很害怕。後來通信被切斷了,聯繫不上他們,我只能在家看半島台的新聞,看見廣場上那個樣子……」媽媽說著又有些哽咽: 「我只能在家裏禱告。後來我知道恐懼是不對的,恐懼是撒旦帶給我們的。我應該相信真主不會放棄我們,會讓我們成功。最後我們還是成功了,腐敗肯定有結束的時候。」
1月31日之後,穆巴拉克當局為了控制局勢,停掉了地鐵。 Ahmed帶著兒子於是每天步行去解放廣場,又怕妻女在家擔心,深夜再步行回來:「每天早上五六點鐘出門,晚上十二點到家,都不知道累字怎麼寫了」。 Hassan說,每天他和父親要花六個小時在走路上,直到穆巴拉克下台,「這絕對是我活到現在走過最多的路了,革命的路。」
Ahmed說,身上一直帶著刀防身,路上遇到各種衝突、暴力,回來也不敢和妻子說,怕她擔心,也不跟朋友多說,「因為希望更多人能跟我們上街」。說著,他讓兒子打開電腦,給我們看他自己和朋友在革命期間拍的視頻:
F16戰鬥機突然而至,在解放廣場上空低空盤旋,廣場上的人一片驚呼……
在Garden City(花園城),一輛政府用車從外交部大門開出,彷彿失控一般高速直沖向四周的抗議人群,至少十幾個人被撞飛……
滿身流血的人在街上跑,尋找救援……
革命的暴烈就在眼前,爸爸和兒子沉默地操縱著屏幕,媽媽和身旁的女兒低下了頭。
女兒Nora栗色長發,大眼睛深邃而寧靜,是個非常漂亮的小姑娘。她說她很開心穆巴拉克最終可以下台,但很難過那麼多人死掉。
「我一直都不喜歡穆巴拉克,可能是因為爸爸總在家裏說他壞話的原因。但我的幼兒園、小學、中學都叫穆巴拉克。」Nora說,爸爸媽媽笑了,「是啊,她的學校現在都沒有名字了!」
Nora和Hassan都是在Shubra長大的孩子。不過,他們的同齡人並不都像他們這樣關心革命。
我們在Ahmed家旁邊的咖啡館,遇上在手機修理鋪打工的18歲的Khlid,他對革命有點失望。 「革命的時候我們也挺興奮,覺得終於要改變了。可是你看現在改變了什麼?什麼都沒改變!我們還是找不到工作!治安還是很亂!我們這裏有人因為抽了一點大麻就被抓起來判刑。」他用阿拉伯語說了一句類似「革命不能當飯吃」的話,說像他這樣的年輕人,只關心掙錢。 「不能掙錢,父母為什麼要養我們?」
Hassan則說,他現在最大的理想是做個記者。
「就是去了廣場之後這麼想的。埃及以後一定是一個和現在不同的國家。」
小Nora一直沒想好自己今後應該干什麼,見到我們之後她說自己決定學中文。
告別的時候,我們說可以教你一句中文,你想學什麼?
她想了想:我愛埃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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