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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楊瀟、艾墨 攝影:李大濤埃及四六運動創始人阿德(Mohamed Adel)自述
阿德 Mohamed Adel
1988年出生,中學時代即熱衷於參與政治和社會事務,知名博客,2008年参與發起「四六青年運動」。2009年夏,他在貝爾格萊德接受CANVAS(Center for Applied Non-violent Action and Strategies,實用非暴力行動與戰略中心)的培訓,學習非暴力抗爭的實際經驗,該中心緣起於1990年代末青年學生反對米洛舍維奇的運動。2011年1月25日革命,四六運動是主要發起組織之一。
我們是在一個叫Culture Wheel的地方見到阿德的。Culture Wheel是埃及第一個不受政府控制的私立文化中心,2003年建成,在此之前,這裏是一個垃圾堆,無家可歸者經常光顧,而現在它是開羅頗有名氣的文化聚集地。
因為主體建築就建在「5月15日大橋」底下,所以當我們在裏面聆聽阿德演講時,頭頂上隱隱傳來過往車輛低沉的吼聲。阿德全名Mohammed Adel Amr Ali,他個子不高,身體壯實,雖然還不到23歲,但看起來相當沉穩,微笑時已經有了領袖的範兒,他也確實是埃及最重要的青年運動組織「四六運動」(April 6 Movement)的領袖之一。
來埃及之前,我讀到的多數報道都把1月25日那場革命描述為「自發的」,或是「去中心化的」——正好應和了這個網絡時代的特點。那麼,埃及革命是否是從一場亂七八糟的布朗運動(無規則的粒子運動)中湧現出來的呢?
阿德以自己的經歷給出了一個視角。2003年,他還在上高中,那年美國入侵伊拉克,埃及掀起反戰遊行。人們抗議的是美國,但第一次有人在遊行中喊出反對穆巴拉克的口號——這位統治埃及將近三十年的法老式人物,是美國的堅定盟友。2004年,阿德一度受到穆斯林兄弟會的吸引,「但是後來我問自己,你要的到底是什麼?穆斯林兄弟會只希望改革,從而獲得權力,而我希望的是推倒這個政權。」
16歲就開始有了這樣的思想,聽起來很不尋常,但考慮到埃及令人沮喪的政治和社會現實,似乎也不那麼奇怪。一群社會精英發起的「受夠了」運動(Kefaya),運動在2005選舉年達到高潮,這麼多年來人們第一次聽到要求穆巴拉克下台的呼聲。「從那以後一切都不同了,以前人們不敢想像這些,穆巴拉克可是我們的父親啊……」阿德說:「但是Kefaya缺乏群眾基礎,所以失敗了。」
2007年時阿德已經是大三學生,學的是IT,但喜歡在博客上寫文章抨擊時政。他說:「2006、07這兩年博客的流行帶給了埃及人更多的真相——和傳統媒體相比,這裏幾乎沒有什麼管制,我後來和好幾位埃及人討論過這個問題:為什麼埃及的網絡一直相當自由?其中一個答案是,這反映穆巴拉克政權和人民以及社會現實脫節到何種程度,他看不到人民的疾苦,也看不到民意的暗湧——某種程度上,我們甚至可以說,政府的愚蠢和傲慢幫助了網民,這聽起來真是既諷刺又可悲。」
2008年,在尼羅河三角洲的工業城市El-Mahalla el-Kubra,因為食品價格太高、工資太低,工人宣布於4月的第一個星期天舉行罷工,這件事引起了一群網絡活躍人士的注意,這其中就包括阿德。此時facebook已經流行起來,他們建立了一個群組支持工人罷工,很短時間就吸引了7萬人加入,這個群組被命名為「四六運動」(April 6)。El-Mahalla el-Kubra的罷工後來走向暴力,並遭到了鎮壓,April 6群組試圖喚起全埃及的聲援,但線上熱情看起來並不容易轉化為線下的行動,聲援最終不了了之。
「四六運動」的領袖們決定向別的國家學習抗議經驗。2009年夏天,阿德去了塞爾維亞首都貝爾格萊德,在那裏有一個叫CANVAS(Center for Applied Non-violent Action and Strategies,實用非暴力行動與戰略中心)的組織。該中心緣起於1990年代末青年學生反對米洛舍維奇的運動,Tina Rosenberg發表於美國《外交政策》的一篇文章(「Revolution U」)詳述了她對CANVAS的訪問。
掛一漏萬地說,CANVAS把目光瞄準年輕人,因為傳統的、老的反對派在和政府的對抗中耗盡了精力,也相對保守和複雜,CANVAS試圖賦予這些年輕人一種新的身份認同:搞政治一點兒也不嚴肅,也沒有那麼危險,相反,這是很性感、很酷的一件事——這是阿德學到的一個經驗,於是「四六運動」開始在開羅玩快閃,一群時髦的年輕人突然出現在內政部或者其他政府部門的大門口,惡搞、抗議,10到15分鐘後作鳥獸散。
不過這畢竟是表面功夫,可謂「公關」行動,真正讓阿德們受益的,是學習到搞非暴力運動也要有長期的組織規劃、自我約束和團結一致。 「在革命成功之前,我們是獨裁的。」阿德哈哈一笑,「我們一直準備着,等待合適的時機。」
如Tina Rosenberg所言,在專制國家,這樣的時機可能是汽油漲價,可能是反對派領袖的無故身亡,也可能政府應對自然災害不力,或者警察打死小販。對埃及來說,機會出現在突尼斯革命成功之際,「那些日子有無數的人問我,埃及會不會也迎來一場革命,從老家的鄉親到開羅的朋友,」阿德說,「我甚至接到了一位法官的電話,他問,1月25日(埃及的國家假日「警察日」,往年也會有人選擇這一天上街抗議)真的會發生點什麼嗎?我肯定地說:一定會。」
但該做的工作還是要做。在1月25日之前,「四六運動」等青年運動組織潛入埃及各地的貧困社區散發傳單,「我們揭露穆巴拉克的腐敗,揭露警察濫權,我們會問他們:這個國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為什麼我們不能有一個乾淨的選舉,有一個新的總統?為什麼我們要過沒有尊嚴的生活?」阿德說。
而在1月25日革命開始之後,一個26頁的匿名小冊子《如何聰明地抗議》在開羅人中間迅速流傳,小冊子裏面有應對催淚彈等實用知識,更重要的是告訴人們鬥爭策略,譬如:手持玫瑰,在你的小區喊一些積極溫和的口號;去擁抱警察和軍人,告訴他們,抗議的人群裏有他們的家人,並打出這樣的口號「軍民一心,反對政府」;保持廣場的乾淨,保護周圍店鋪免受趁火打劫者騷擾;穆斯林和科普特基督徒結成統一戰線,穆斯林祈禱時,基督徒們圍成一圈保護他們,反之亦然——所有這些,歸功於「四六運動」,也歸功於CANVAS,但歸根到底要歸根於民眾的力量——「我在貝爾格萊德學到的所有經驗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知道了如何贏得人民的支持。」阿德說。
我們在Culture Wheel沒有待太久,期間聽了一位中年人的吉他表演,曲調憂傷,「埃及,我再也不會把你丟失」。如今人民向政府討回了國家,但接下來該怎麼辦,CANVAS並未教授,而「四六運動」似乎也沒有想好。埃及如今是黨派和觀點的自由市場,光以「解放」命名的青年組織就數不過來。
阿德說「四六運動」在革命後正走向內部民主,以我們的觀察,他的手下對他仍畢恭畢敬——這或許不是問題,但我採訪的一位中層成員,幾乎沒有自己的想法,張口便是革命大道理和對穆巴拉克的批判,似乎還沉浸在1月25日的世界裏。
至於阿德自己,他想開一個IT公司,也會考慮繼續從政,「也許會去競選議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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