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克里斯蒂安·富勒尔牧师
文 ◎ 周蕾
东德莱比锡尼古拉教堂牧师克里斯蒂安·富勒尔。(富勒尔提供)
克里斯蒂安·富勒尔曾是东德第二大城市莱比锡当地尼古拉教堂的牧师,在这个教堂里诞生了东德的现代传奇:七万人手持蜡烛走上街头,冲破了恐惧筑成的“心墙”。在柏林墙倒塌二十周年之际,记者采访了富勒尔牧师。
记者问(以下简称问):一九八九年六月,很多东德居民都从西德电视上看到了XX大屠城的情景。您看到这些影像时,是什么心情?
富勒尔答(以下简称答):我们觉得很可怕。我们知道XXX在历史上是怎么镇压反对力量的:一九五三年,东德工人运动遭到镇压;一九五六年,匈牙利和波兰的镇压;一九六八年的布拉格事件;然后,就是一九八九年六月。克伦茨访问中国时,赞扬@@拯救了社会主义。当时我们就想,看来他们是想在这里仿效那种模式——开枪,使用武力把人们从街上赶走。大家都感到非常恐惧。
大家对感同身受,因此我们觉得和中国学生血脉相通。从一九八二年间,我们和波兰工会的瓦文萨、和格但斯克的列宁造船厂,以及和捷克斯洛伐克的哈维尔就有很多联系。我们一直关注世界各地的运动以及其所在国的反应,和那些为人权而抗争的人有联系。
问:据我所知,当时柏林的一些教堂为中国的亡灵举办了弥撒。莱比锡也举办了类似的活动吗?
答:尼古拉大教堂常年一直定期举办“和平祈祷”,这项活动其实是整个东德和平革命的支撑力量。从一九八一年起,我们开始在这里举办“和平祈祷”,最初规模很小。从一九八二年起,我们开始每周一定期举办“和平祈祷”,一直不间断地延续到一九八九年,不,应该说一直延续到今天。这个活动的独到之处在于:我们总是聚在这里,始终在同一个地方,每周都是,人越来越多,讨论的题目也总是和现实相关。很多其他城市和很多其他教堂也搞过很多活动,主题常有变化,有时在这个教堂办,有时在那个教堂办,不像我们这里始终如一,雷打不动。中国当时发生的事件也是和平祈祷活动上的议题。我们非常关注这个事件。
外国记者的推波助澜
问:“和平祈祷”一连举办了这么多年,在您的记忆中,哪几次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答:“和平祈祷”最初是包括基督徒和非基督徒在内的年轻人搞的,因为太危险,所以参与的人很少。一九八六年,一些人来找我,他们跟我说:“我们递交了永久出境申请。您能否为我们组织一些活动?”因此,我就为这些想出境的人组织了一个“对话圈”。当时全国有几十万人递交了永久出境申请。具体人数不详。我记得,一九八八年二月十九日,我在晚上给他们搞了一次活动,请了五十个人,结果来了六百个。从那以后,这些递交了永久出境申请的人就成了教堂的常客,在这里他们受到重视,在这里没有人辱骂他们,他们可以就个人的困境和大家交流。这些人成为了参加“和平祈祷”的基本成员。
从一九八九年五月八日开始,警察开始封锁所有通往尼古拉教堂的道路。开始的时候,他们没有带警犬和警棍,只是摆出一副威胁的样子而已。但是,这种恐吓没有奏效。老百姓对他们视而不见。这让东德的警察感到很诧异。随后,他们封锁了高速公路的出口,没有挂莱比锡车牌的车子,星期一下午全都不让进城。警察同时封锁了火车站,没有莱比锡居住证的人也不让进城。他们越这么做,来的人就越多。
当年的九月四日,莱比锡召开了一个展会。很多外国记者来到莱比锡。无论他们走到哪里都需要许可,而他们从来没有得到过采访教会的许可。在展会期间,记者可以在全城内自由走动。
九月一日,莱比锡市政府把尼古拉大教堂的理事全都叫到市政厅开会,跟我谈了两个小时,要求我们绝对不能在九月四日举行“和平祈祷”,要我们推迟一周。我们说,我们从来都是暑假后,九月的第一周开始举办“和平祈祷”,教会的活动外人不能干涉。
他们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那天,教堂里聚集了一千五百人,我们走出去时,我发现西方记者已经围成了一个大的半圆,在那里拍摄。开始时,我还很不高兴,认为他们把我们都拍下来,无异于替国安提供情报。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我突然意识到,他们的存在有多重要。因为,几个年轻人突然从夹克里抽出了一个横幅,上面写着“国家开放,人民自由”。横幅举起来不到二十秒,国安警察就当着所有记者的面把打横幅的人扑倒在地。当天晚上,西德一电视台报导了莱比锡尼古拉大教堂举办“和平祈祷”之后所发生的这一切。西德和欧洲各国的人都看到了这一幕,而最为重要的是,东德大部份地区都能收到西德电视信号,东德人都知道了莱比锡的情况。
这下,更多的人从全东德涌来。到十月九日再次举办和平祈祷时,教堂里坐的不只是莱比锡人,也不只是萨克斯人,而是各地的都有。我们在那之前的一周,教堂已经容纳不了那么多人了。于是,我请城里所有的教堂和我们一起举办“和平祈祷”,那天,一共来了六千人。
德国历史上的首次不流血革命
问:听说东德当局还派来了不少共产党员?
答:他们也来了,当天下午就来了。他们的任务是占领教堂,所以下午两点半就进来了。他们不知道,已经有人给我打了匿名电话,告诉了我他们是谁。我对他们说,欢迎他们来到尼古拉大教堂,我们的教堂对所有人开放。不过,我很奇怪他们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工人阶级不得等到下午四点才下班吗?他们听我这么说,坐在椅子上动来动去的,很尴尬。然后,我说,楼上暂时先不打开,以便待会儿一些工人和基督徒来了之后,还能有地方坐。这话把一些党员逗笑了。第二天,有两个党员来对我表示感谢,因为来之前,领导跟他们讲,尼古拉教堂的牧师煽动人民造反,是反革命。他们从来没参加过和平祈祷,所以就相信了。现在他们知道了党欺骗了他们。这些党员没有闹场,他们成为了和平进程的一部份。每次想到这个场景,我都觉得,上帝太有幽默感了,竟然把这些党员送到了教堂里。因为,我们平时怎么叫他们,他们也不来。现在党再也无法把他们亲眼所见所闻的东西从他们的头脑中抹掉了。这一点至关重要。
那天,当我们从侧门出去的时候,教堂前的广场上挤满了人。第二天,我们从西德媒体上得知,在场的总共有七万人。这是东德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游行。人们用双手捧着点燃的蜡烛。不用双手捧着不行,否则蜡烛就被吹灭了。谁也腾不出手来拿石头或棒子。一看就知道,这些人拒绝暴力。东德共产党中央委员会的一个人后来对我说,我们当时全都准备好了,对任何事情都有防备,唯一没有防备的就是蜡烛和祈祷。因此,那些军官没有采取行动。
我看到密密麻麻的人群惊讶极了,我对周围的人说:“请大家往旁边让一让。教堂里还有两千人要出来,加入到你们的队伍里。”大家出来后,队伍开始缓慢地向前移动。我们当时不知道有多少人。人们和平地向前走着。
这些人生于希特勒时代,后来又生活在一个严厉的无神论社会。在纳粹时代,他们接受的是种族仇恨、战争的教育;在社会主义制度下,他们接受的又是阶级斗争的教育,不信神和耶稣,认为这些都是胡说,根本不存在。几十年来受这样影响的人,如今全都接受了“非暴力”的思想,不仅如此,他们是在身体力行地实践着这一非暴力的原则。
一个德国哲学家曾经对我说:这是一个感人的事件。我说:如果有什么可以称作是奇迹的话,那这就是奇迹了。因为,德国还从来没有过一次成功的革命。这是德国历史上首次不流血的革命,没有人因此而流血、没打破一扇窗户,没有人为此付出生命。德国历史上还从来没有过,起源于教堂的革命,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莱比锡人从心理跨过了这堵墙
问:当您突然看到眼前这么多人时,什么感觉?
答:首先是非常感激,感激大家都举着蜡烛,他们真的是在身体力行地实施非暴力的理念,也很高兴。同时,心也悬着,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因为在这之前一段时间,每周一的“和平祈祷”之后,警察都会守在教堂门口打人、抓人。每次都是,我们刚出来没多一会儿,他们就开始清场。大家什么也没干,就在那里说说话,就会被打、被抓,然后被推上卡车带走。
我心里一直悬着。人群开始移动了。因为毕竟有生命危险,大家都没有带孩子。后来我们听说,莱比锡的军队将领打电话到柏林请示,问该怎么处理。前东德国家安全部部长梅尔克下令严阵以待,他说:“要彻底摧毁示威游行。”莱比锡的将领们希望知道具体的行动时间,他们把游行的人数报给了柏林。克伦茨这时做了他一生中最正确的一件事,那就是——他什么都没做。莱比锡打到柏林的请示电话迟迟得不到回覆。柏林的行政机构在这一天像瘫痪了一样,毫无声息。因此,莱比锡的军队也就没有行动。就在他们想应该怎么办,不断打电话的时候,七万人的游行队伍浩浩荡荡地慢慢走上了内城的环城道。
当游行的队伍回到尼古拉教堂前的广场时,我有两个很强烈的感受,一方面我松了一大口气,因为当局没有进行“中国式”的镇压,没有开枪,没有死人,游行的民众也始终遵循着“非暴力”原则,非常和平。再有就是,我意识到,从这天晚上开始,东德已经不再是以前的东德。这个国家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只是我们还无法预估它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问:东德觉醒了?
答:对,十月九日是一个重大突破。西德记者把拍到的游行的照片和录像偷偷带到西柏林,第二天,西德的电视台就播放了出来。这一下,全国的人民都惊醒了,各地都开始举办“和平祈祷”,都开始加入到游行的队伍当中。接下来,一个变化接着一个变化:十月十八日,昂纳克被迫宣布下台,十一月初,政治局下台,十一月四日,柏林举行大型示威游行,规模很大,但是是获得许可的游行。那时,人们已经不用害怕被打、被抓了。莱比锡的游行已经改变了历史。
十一月九日这一天真的很奇特。墙倒了。这堵墙是被人们从东部推倒的。十月九日的那一天,莱比锡的人们就从心理上跨过了这堵墙,这是我们的第一个胜利。从这一刻开始,发生了一些不可逆转的变化。历史无法倒转了。这是发生决定性作用的一个日子。
这对我们来说是一次非常有价值的经历,德国没有通过战争就统一了。这是上帝对我们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恩典。人民把自己从极权体制中解放了出来,没有借助于美元或者DAX股票,没有苏军或美军的参与。
奇迹会突然降临,但需要人去完成
问:您刚才说这是上帝的恩典。您认为这是一场神迹吗?神迹会第二次出现吗?
答:这一切是无法想像的。直到十月八日,我们也没想到第二天会出现这样的事情。这样说吧,我认为是耶稣的精神感染了人,从而转化为一个物质力量,但是是一种和平的物质力量。
人从来都无法想像奇迹或某种全新的东西的出现。因此,谁也不必为此感到羞愧。我们当时也以为会遭到“中国式”的镇压,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奇迹。
一个犹太哲学家本·古里安(Ben Gurion)曾经说过:“不相信奇迹的人,就不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人永远都应该记住,有可能出现不寻常的变化,也可以叫做奇迹,它需要时间演化发展。首先,人要向奇迹敞开自己的心。这种奇迹可能会出现在中国,也可能会出现在北韩,那里也可能会出现我们这里所曾经出现过的奇迹。当初的东欧共产主义阵营、苏联,还有这些卫星国,军备力量多强大啊,没有人想到这一切会发生变化。中国的民众可能也会认为那个体制格外强大,因此无法想像会有变革的出现。就像我刚才说的,人从来都无法想像奇迹或某种全新的东西的出现。奇迹会突然降临,但是需要人去承担并完成这一奇迹。完成这一任务的人就是民众!不是政府高层,而是民众。自然界的规律告诉我们,万物是从地下开始生长,不是从天上往下长的。
问:您认为这种由下至上的变革需要具备哪些条件?
答:一个是一个像东德教会那样的可以畅所欲言的空间,第二是牢记“非暴力”的原则。因为,暴力马上会唤醒新的暴力。一般来说,暴力革命换来的往往是另一个暴力极权。民众光有勇气是不够的,因为勇气会很快地消失。人们需要的是一种能够不断更新的力量,这种力量就是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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