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丁楠
埃及1•25革命后,伴随伊斯兰党团在政治上异军突起,其支持者与反对派在政治、经济、宗教、外交等各领域频繁交锋。他们之间的斗争归结到最后指向了同一个主题:谁最有资格在革命后掌握政权;谁才是埃及革命的合格接班人。
伊斯兰党团的支持者和反对派都自诩为1.25革命的接班人。下面首先说说反对派的构成以及他们与伊斯兰势力争论的焦点。
目前,埃及的反对派主要由四股力量组成。发挥主要作用的首先是穆巴拉克的余党(al-fulul)和支持者,包括前政府官员、原民族民主党(穆巴拉克领导的政党,革命后已被解散)党员和武装部队的部分军官。他们有较强的组织力,有一套自上至下的联络网,以策划、指导反对派的活动(如投票、结社、抗议示威等等)。尽管武装部队高层一再强调无意重新介入埃及内政,但我接触到的数量有限的几位将官确实有等待穆尔西倒台、进而扩大军队权力的想法。
反对派中的第二股力量是一批革命后新组建的政党,比如奉行自由主义、社会主义、世俗主义和无政府主义的党派。它们的政治立场和定位比较混杂,其中一部分和穆巴拉克的支持者有重合。这些党派在联合起来抗议伊斯兰团体的同时也互相声讨;一些党员一面敦促穆尔西下台,一面要求本政党重组、党首辞职。总的来说,他们聚合力、组织力和影响力不及前政府的支持者。
第三类是对社会不满的无业青年。这些人每天在街上无所事事,哪里发生冲突就过去参与。球迷俱乐部是他们的重要活动平台。那里有很多经验丰富的示威者,曾在穆巴拉克、最高军事委员会和穆尔西执政时期与政府“作战”。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受雇于前政府支持者和反对派政党——用食物、金钱和毒品换取平民上街抗议,两年来这样的利益交换伴随着开罗百姓的生活。
最后,反对派中还有不满物价上涨、治安不稳、收入缩水或是担心宗教专制的一部分民众。
反对派誓言将革命进行到底。他们的逻辑是,1.25革命的成果已被穆兄会篡夺,所以必须发动二次革命,领导人民推翻新的独裁者,把埃及带向民主和自由。反对派认为1.25革命带给埃及人最重要的启示就是:人民有能力推翻独裁者;街头的呐喊终将压倒体制内的声音并倒逼政府行为。面对革命后伊斯兰党派与日俱增的政治影响,反对派在穆尔西当选后批评他只关心穆兄会的利益,无视其他埃及人死活,变成了穆兄会总训导(al-murshi-l-a’am)的傀儡。
虽然反对派中有一部分人利用百姓对生活的不满推动改朝换代、重掌政权,但其中也有一些有识之士提出了中肯、真诚的意见。他们认为尽管穆尔西赢得了总统选举、伊斯兰党派占据了议会多数,但他们不配作1.25革命的接班人,主要基于以下几个原因:
首先从穆兄会和伊斯兰党派的性质上说,这些反对者无法接受埃及总统从属于某个宗教团体。埃及自1952年七月革命以来在政教关系上是没有类似先例的。穆兄会虽然组建了自由和正义党,希望把宗教组织和政党活动分开,但在实际操作层面,二者界限并不清晰。在反对派看来,这就是不折不扣的神职人员直接上台干政,有悖于“政教分离”原则和埃及前三任总统留下的政治遗产。正因如此,在穆尔西主动辞去自由和正义党党首职务后,一些反对者进一步敦促他退出穆兄会,从而真正成为“全体埃及人的总统”。
反对派中有人担心穆兄会把宗教引入政治,将宗教团体的利益凌驾于国家利益之上。另一些人则表示,穆兄会的错误在于把政治引入宗教,也就是说,革命前伊斯兰团体履行宗教义务、开展公益活动是值得赞赏的,但他们选择参政则意味着把污浊的政治交易带到宗教事务中,玷污了伊斯兰教的纯洁性。
在政教关系以外,反对派还对伊斯兰党派的竞选方式提出质疑。穆兄会和萨拉菲在议会选举和总统竞选中使用宗教口号造势,而且曾面向穷人发放食物。这种行为虽延续了穆斯林兄弟近半个世纪以来扶助贫困的传统,但在选举期间则有拉票舞弊之嫌。反对派认为埃及穷人多、大众受教育程度低,伊斯兰党派用宗教蛊惑人心,靠小恩小惠收买选票,因此才取得革命后的执政地位。在这个问题上,那些革命后刚刚组建、资金不足、尚且名不见经传的小党派意见最大。由于目前还不能在选举竞争中胜过伊斯兰势力,这些政党多次拒绝了穆尔西政府发起的对话提议,并抵制下半年的新一届人民议会选举。至于宗教口号、发放食物是否违反选举规则,革命前的埃及选举法没有对此作出规定。4月3日,埃及议会上院批准了修改后的选举法,允许竞选期间使用宗教标语作宣传,但带有性别和宗教歧视的除外。
第三,穆尔西当选总统后的一些举措招致反对派的强烈不满,比如更换总检察长;发布总统指令允许短时期行政干涉立法;以及在反对派退出制宪进程后执意将新宪法付诸公投。此外,去年12月反对派冲击总统府期间,穆兄会的支持者与示威人群大打出手,政府动用警力打压、驱散抗议者。反对派据此声讨伊斯兰党派和穆尔西像前政府一样打压公民自由,在国计民生上无所作为,且严重动摇了埃及三权分立的政治架构。
女性权利和宗教平等显然也是反对派关注的重点。对于这两个问题,埃及在革命前就处理得不好(政府和民众都有责任)。革命后伊斯兰党派上台为反对派增添了更多疑虑。女性示威者批评伊斯兰党团男女分开的活动方式,要求增加议会选举中女性候选人的名额。最近埃及科普特基督徒和什叶派穆斯林等宗教少数派(在埃及国内,逊尼穆斯林占人口90%)联合召开发布会,评估穆兄会上台后宗教弱势群体的地位和现状。与会者普遍感到忧虑重重。其实,早在1.25革命发生后、穆兄会上台前就有不少埃及基督教徒凭借海外关系和西方政府的帮助移民国外了。一年多来我几次到他们在开罗的聚居区,觉得一次比一次冷清。
此外,在对外关系上,1.25革命时示威者敦促穆巴拉克下台的原因之一就是他亲美、对以色列缓和的外交政策。埃及人觉得这是丧失国家尊严的奇耻大辱。在以往的宣传中,穆兄会将自己定位在西方和以色列的对立面。然而穆尔西上台后却迫于压力,未能坚持穆兄会一贯宣扬的强硬立场。埃及民众对此失望不已。相当多的反对者甚至坚信,穆兄会在革命后取得政权这一事件本身就是美国策划的阴谋,即美国扶植穆兄会作为新的代理人掌控埃及政局,维系埃以关系中埃方的弱势地位。
与反对派对照起来,伊斯兰党团的支持者则遵循着另一套“革命逻辑”。他们认为穆尔西的政治合法性来自民主选举:他作为自由和正义党党首参加2012年总统竞选,当选后立即辞去了党内职务,是全部埃及人的总统。在政府支持者看来,1.25革命的目标就是推翻穆巴拉克执政30年来留下的旧秩序。在此背景下,穆尔西更换武装部队领导人、解除总检察长职务、实施短时间的行政干涉立法是正义之举,为的是贯彻1.25革命的精神,大刀阔斧地清除现政府中的穆巴拉克余党。比如,穆尔西下令更换穆巴拉克时期的总检察长Abdel Maguid Mahmoud,就是因为后者在革命后不仅留任原职,还判处前政府雇佣的打手无罪释放。这些被告曾在1.25革命期间杀害了超过850名和平示威者。“穆尔西的行为或许现在会被埃及人指责为独裁,但从长远看他清理了前政府余孽,为国家发展铺平了道路。”
当反对派指责穆尔西上台后只会抓权,在内政外交上一事无成时,伊斯兰党派的支持者则列举了总统执政9个月以来的政绩,比如吸引韩国、中国、印度、土耳其投资兴建工业区,提高最低工资标准,设立工人健康保险,兴建垃圾回收处理系统,减免农业税,抚恤1.25革命烈士,处置贪腐官员,斡旋加沙危机等等。支持者认为,伊斯兰党派面对的是埃及数十年的积习、革命后的百事俱废和原封未动的旧政府公务员。仅凭9个月就对新政府盖棺定论过于草率,何况自穆尔西上台之日起,反对派从未停止过制造危机。
面对反对派持续不断的抗议示威和抵制议会选举的号召,伊斯兰党团的支持者指出,反对势力应该在今年的议会选举和四年后的总统大选中与伊斯兰势力一争高下;如今正是因为他们群众基础薄弱,在选举中没有胜算,所以才鼓动街头暴力,促使总统下台、穆兄会解散,以便取而代之。
综上所述,伊斯兰党团的支持者和反对派都自封为革命的旗手和接班人,二者关于“正统”地位的争执贯穿革命后一系列政治事件的始终。前者是穆巴拉克时期的主要反对派,是1.25革命的重要参与者,在取得政权后决心继续履行革命使命,清算前政府的残余势力。而目前的反对派则自称是1.25革命的实际发起者,在穆巴拉克下台、革命取得初步胜利时被穆兄会挤下了政治舞台;为了保住埃及革命的成果,他们必须领导针对新独裁者的“二次革命”。
2012年夏天总统选举结束后,围绕着“谁接班革命”的问题,埃及社会的对立和分化日益加深。每当遇到埃及记者或是观点激进的反对派,他们都近乎狂热地向我讲两年前的革命如何伟大,发誓要为了面包、尊严、正义和自由抗争到底。反之,伊斯兰党团的支持者也带着同样的激情,用不同逻辑阐述着相似的理想。
两年前的革命和自此之后近乎每周不断的集会、示威深深触动了埃及人的精神世界,重塑了他们审视许多问题的观点和视角。为此,我的巴勒斯坦同事由衷感慨道:“现在埃及人无论说起什么都必和革命挂钩,有些人被革命‘折腾’得精神都不正常了!”抗议人群中,政府的支持者和反对派频频打出的“继续革命”的口号,然而现在埃及人最需要的恐怕不是延续、而是转变革命思维,走上一条更加务实、着眼建设的发展道路。
埃及青年亲吻穆尔西海报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