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24日 星期三

埃及革命观察(一):自由主义者与世俗派


两年前,埃及示威者在短短20多天内将执政30年的穆巴拉克赶下政治舞台。这是主要政治派别共同努力的结果,也代表了相当一部分民众求发展、求变革的心愿。在这股历史合力中,埃及的自由主义者和世俗派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但由于自身的种种矛盾,两年来,他们始终缺乏来自民众的广泛支持。
自2011年阿拉伯世界爆发革命以来,各国学者运用一系列理论和概念为之解读、定性。其中一些学术探讨与所在国的实地情况、与当地民众的所思所想是有偏差的。仅就埃及1.25革命而言,这场变革具有多重属性,难以一概而论。将其简单地归为民主化浪潮、宗教革命、或是改善民生的运动都不够准确。
两年前,每个参与者都带着自己的憧憬和主张加入变革的潮流。穆巴拉克宣布下台后,当短期的共同目标得以实现,社会的凝聚力也逐渐消散。不同团体都坚称是革命的“接班人”,他们之间的分歧变得越来越无法调和。而大众则夹在他们的争论之间,迫切等待生活改善,却看不到个人和国家的希望。基于在埃及近两年的生活经历和实地观察,我希望绕开一些过于学术化的探讨,仅从埃及国内不同社会群体入手,为读者提供分析和讨论的素材。这篇文章单说埃及的自由和世俗主义者。
需要指出的是,将他们称作“世俗主义者”、“自由主义者”是出于叙述方便,且埃及国内也这样称呼,因此沿用。事实上,这样的归类是不准确的,主要问题在于这些人自身的矛盾性格。自由主义者所主张的社会正义、公民自由、信仰平等,以及提高女性地位、重振民族尊严是受到埃及民众拥护的。
埃及自由主义者
埃及自由主义者街头涂鸦
然而这样的政治主张与他们的社会地位和实际行为很不一致:比如,自由主义者支持按照西方的政治模式改革埃及政治制度,却极力避免革命后伊斯兰势力通过民主程序崛起;他们自诩革命的领导者,却未能在选举中得到大众的广泛支持;他们欢呼埃及革命是民主和自由的胜利,却对被推翻的旧政权心存留恋;如今,面对穆尔西政府的种种弊病,他们一方面选择在体制外抗争,敦促总统下台,另一方面又拿不出切实可行的过渡方案;他们声称正在领导民众进行反政府抗议,事实上却是被示威者领导。对于上述这些问题,埃及民众感触很深。
从收入水平上看,埃及的自由和世俗主义者大多处于普通民众不可企及的社会上层,有较多的海外关系。在萨达特和穆巴拉克执政期间(1970-2011),他们凭借政治裙带、海外关系和土地资本积累了大量财富。1.25革命开始后,这些家庭的第二、第三代凭借得天独厚的优势和对西方话语的了解一度成为向国际媒体通报埃及革命消息的“发言人”。
然而,这些人仅仅是埃及“革命青年”(shabab thawra)中很小的一部分。他们的生活方式和思维习惯是与这个国家的大多数人格格不入的。从打招呼、说话、走路到吃饭、交通和购物,这些年轻人的一举一动都仿佛和同龄人身处两个世界。当我们一起学习和活动时,他们的问题常常令我无从回答:“你怎么能到街市上买日用品?”“你居然坐地铁和小巴?还吃Kusheri(一种传统的街头小吃)?!”“为什么要和看门的人打招呼?”(详见博文《两校琐记》)。
在一个半数人口日均收入不及两美元的国家里,这些人可以开着跑车驰骋于别墅和商厦间,每天在餐厅里享受几百镑一顿的菜肴;当穷人因买不起房子而一年四季住在尼罗河畔的无篷船上时,他们可以在私人游艇上聚会到天亮。这些坚信民主和自由的年轻人严守着上流社会的交际圈,不越雷池一步。身份不同,便老死不相往来,几乎成了埃及社会几十年不变的戒律。
在埃及,收入水平的差距直接决定一个人接受什么样的教育。
从受教育程度看,高额收入使自由和世俗主义者有权享受不同于大众的“精英”教育。他们不会和绝大多数年轻人一起读免费的公立中学和大学,而是去多语种的私立高中上学,之后进入开罗美国大学(the American University in Cairo)、埃及英国大学(the British University in Egypt)、埃及德国大学(the German University in Egypt)、埃及国际大学(Misr International University),或者直接赴海外深造。与拥有25万本科生而拥挤不堪的开罗大学相比,埃及的这些私立学府采取小班教学,用外语讲授西方课程。而后者的学费也几乎与欧美高校无异。
在自由主义者和世俗派看来,他们之所以能成为埃及革命的发起者,关键在良好的教育基础:“公立大学的教育是垃圾”,“埃及人被歪曲了的伊斯兰教义洗脑,不懂得如何实现民主和自由”。在已有近百年历史的开罗美国大学,学生们经常说,出了这个校门就是另一个世界,那里尽是些“没有受过教育、被宗教愚弄、无力改变自己命运”的人。然而其他埃及人却普遍认为,这些外国政府所设的私立大学“不属于埃及”,是西方“控制阿拉伯世界的工具”;“那里的学生没有良好的宗教信仰,也不觉得自己是埃及人。”
自由主义者认为1.25革命是自由战胜专制的开始,并致力于将民主抗争进行到底。但他们对穆巴拉克政权的态度并不明朗,这是与伊斯兰党派整齐划一地例数前政府“罪行”截然不同的。在与旧政权的关系上,埃及的自由主义者和世俗派是穆巴拉克政权的受益者。在革命后的政党政治中,奉行自由和世俗主义的政党领导人有些曾是前政府高官,一些党派——如埃及会议党(hizb-l-muatamir-l-misrii)——甚至直接吸纳已被解散的民族民主党(穆巴拉克所在的执政党)党员加入。反对者据此将自由主义者称为“前政府余孽”。这样的归类是以偏概全的。
事实上,埃及的自由和世俗主义者对穆巴拉克政府的态度有许多种。仅就我现有的采访来看,尽管一些省市或军队要员及其家属直言不讳地表示拥护穆巴拉克,大多数人还是批评穆巴拉克政府长期垄断政权,选举舞弊严重,人们没有自由。一些年轻人说,革命前警察和内政部对民众暴虐,随意抓人关入监狱,他们两年前走上广场就是因为看到朋友和亲人被警察打死打伤。也有些人表示,两年前他们为了民主、自由而抗争,旨在向政府施压、敦促政治改革,但穆巴拉克下台并非他们所愿。
尽管对前政府的评价各异,自由主义者和世俗派却一致认为眼下是“埃及历史上最坏的时期”。这句话是针对革命后伊斯兰势力崛起而言的。自由主义者和世俗派希望维持埃及政府50多年来的世俗化政策,强调政治与宗教应截然分离,抑制伊斯兰团体发展。这样的立场赢得了作为少数群体的埃及基督教徒的支持。
此外,他们还主张信仰自由、宗教平等,有人甚至提议为了向自由国家迈进,埃及应建立佛教和印度教徒的礼拜场所,引得民众议论纷纷。两年来,在自由主义者之间普遍存在的共识是:1.25革命是他们领导埃及人推翻专制的民主化运动,然而革命开始后,以穆斯林兄弟会(简称穆兄会)为代表的伊斯兰势力盖过了民主、自由的声音,并通过宗教愚民手段篡夺了革命成果;于是,随着穆巴拉克下台,二次革命的序幕被拉开,埃及面临的首要问题变成如何避免伊斯兰势力崛起,如何避免民主革命演变成一些人所谓的“伊斯兰革命”。
由于穆兄会在革命前属于政府规定的非法组织,直到今天很多自由和世俗主义者仍质疑它的合法性,认为穆兄会无权组党参政。然而两个绕不开的问题是:
首先,自由主义者力图阻止伊斯兰党派掌握政权,但又不得不承认后者应有的政治权利。毕竟,被前政府强力打压的伊斯兰党团在革命后通过民主程序走上政治舞台,是顺应自由主义者所提出的政治民主和公民自由主张的。第二,世俗主义者所主张的政治、宗教完全分离在相当一部分埃及民众看来既不美好、也不可行,因为政治是生活的一部分,而伊斯兰是生活的总方法。许多埃及人信赖、认可带有伊斯兰色彩的政党。处于社会下层的民众更是认为,穆巴拉克执政时期各种问题积重难返正是政府强化世俗主义、与伊斯兰教义渐行渐远的恶果。
穆巴拉克下台
埃及数千人上街要求总统穆巴拉克下台
穆巴拉克下台后,自由和世俗主义者曾一度对穆兄会和其他更保守的伊斯兰组织谈虎色变。在2011年12月举行的议会选举期间,穆兄会打出沿用已久的口号——伊斯兰是解决问题之道(al-islam howa-l-hal)——为候选人拉票。此举遭到自由主义者和世俗派的强烈批评。他们组成“埃及阵营”(al-kutla-l-misriya),声称穆兄会和萨拉菲(salafi)是一群用宗教操控人民的政治投机分子,并表示伊斯兰党派比穆巴拉克和军政府更可怕——后者不过贪恋权力,前者则依仗无知民众对宗教的盲目崇拜有系统地剥夺公民自由。
当时,多数埃及媒体也为自由派造势,社会上谣言四起。第一轮选举结束后,比穆兄会更保守的萨拉菲光明党(hizbnour)成为继穆兄会后得票最多的党团,恐惧情绪顿时充斥新闻报道的字里行间。一些媒体散布消息说,保守的伊斯兰势力一旦上台会在全国禁酒,并强制外国游客遵守伊斯兰教法,甚至破坏包括狮身人面像在内的一切宗教偶像。
然而,大多数埃及民众真心认为伊斯兰是解决问题之道,尽管他们对如何协调政治与宗教的关系有不同看法。2013年年初,埃及通过了革命后的新宪法。其中第二条规定,伊斯兰教法(sharia)原则是国家立法的首要依据。自由主义者和世俗派因此组成“救国阵线”(gabha-l- inkaz-l-watani),反对新宪法突出伊斯兰地位。一些学者和媒体分析说,正是这一条款引起埃及民众的强烈争论,导致数十万人上街抗议。这是有失事实的。民众上街抗议,争论的焦点并非宗教问题。绝大多数埃及人拥护伊斯兰教法,并支持将它纳入新宪法。
自由主义者和世俗派通晓西方的话语体系,并在一定程度上迎合了外界对埃及革命的解读。然而缺乏群众基础是他们两年来一直难以回避的问题。鉴于他们的生活方式、教育背景、与前政府和伊斯兰势力的关系,埃及的自由和世俗主义者被反对派贴上“社会上层”、“旧政权余孽”、“美国傀儡”和“反伊斯兰”、“亲以色列”的标签。这些称号在社会广泛流传,特别是亲美、对以色列缓和、反对伊斯兰三条,已经跨过了埃及民众可以容忍的底线。
2012年9月,埃及示威者冲击美国使馆后,一些美国官员来到埃及问:为什么我们给埃及这么多经济和军事支持,他们却这样对待我们?埃及人给出的答案是近乎一致的:因为美国的资金和武器最终只会流入那些支持美国和以色列、诋毁伊斯兰、那些在美欧有大量存款的埃及人手中。自由和世俗主义者想要摆脱公众的这种看法,短期内是很难实现的。
自今年1月25日纪念革命两周年起,埃及国内反对总统穆尔西和穆兄会的抗议之声此起彼伏,不时在多省演变为激烈的暴力冲突。但在抗议现政府的旗号下,不同政治组织的主张有很大差异。自由主义、社会主义和世俗派政党组成的救国阵线是媒体关注的焦点,并被一些人解读为抗议穆尔西政府和伊斯兰极端势力的领导者和最前线。然而必须说明的是,救国阵线始终不是埃及抗议浪潮的领导者,也没有赢得民众的广泛支持。恰恰相反,他们是依靠批判穆尔西政府而存在的,其政治主张随着示威者的口号摇摆不定。
除反对穆兄会以外,救国阵线缺乏坚定的内部共识、独立的政治主张和明确的救国路线。自由主义者和世俗派退出制宪委员会、拒绝参加政府发起的对话进程和4月即将到来的人民议会选举,更是被许多人指责为“缺乏建设性”、“唯恐天下不乱”。时至今日,埃及人的抗议之声已从开罗的解放广场和总统府波及到其他省份,救国阵线与穆兄会一并成为众矢之的。大批民众认为,无论是伊斯兰势力还是自由主义者都拿不出解决问题的方案,后者只想利用示威者作炮灰把穆兄会赶下台,从而攫取政治权力。
当前,自由主义者与伊斯兰党派之间的争执难以调和,但与后者不同的是,自由和世俗主义者的群众基础非常有限,它与伊斯兰势力的对抗并非(一些媒体所言的)埃及社会断裂的主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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